安老爷不禁大乐。
列公,若果然围着京门子会有老圈地,家里再娶上一个北村里的村姑儿、一个南山里的孤女儿作儿子媳妇,认真都这么神棍儿似的,倒也是世上一桩怪事。好在我说书的是闲口弄闲舌,你听书的也是梦中听梦话,见怪不怪,且自解闷消闲!
却说安太太见老爷不住的赞那字,生怕又招出一段酸文来,打搅了话岔儿,便说道:"老爷要看着没甚么改动的,就交给他们细细儿的看看去罢。"安老爷且不往下交,倒递给张老爷看,说:"亲家你看,却真难为这两个小孩子!"张老此时是一肚子的耕种刨锄,磨砻筛簸,断想不到叫他看那文法字体。接到手里,篇儿也没翻,仍旧递给安老爷,说道:"亲家,我不用瞧,我们俩姑奶奶合我讲究了这么好几天咧。这么着好啊,早就该打这主意。一来,亲家,咱俩坐下轻易也讲不到这上头;二来,我的嘴又笨,不大管说话。自从我到了你家里,这么看着,甚么都讲拿钱买去,世街上可那的这些钱呢?"安太太笑道:"亲家老爷,这些东西要不拿钱买去,可从那来呢?"张老道:"嗳!亲家太太,也怪不得你说这话。
你们都是金枝玉叶,天子脚底下长大了的,可到那儿听这些去呢?等我说给你老公母俩听,你只要把这地弄行了,不差甚么你家里就有大半子不用买的东西了。"安老爷听了,深为诧异。只听他说道:"将才我们这姑奶奶不说要把这地分出几项来吗?就拿这庄稼地说,认真的种上成块的稻子,你家的大米先省多了。"安老爷笑道:"亲家,你这一句话就不知京城吃饭之难了,京里仗的是南粮。"张老道:"仗南粮?我只问你,你上回带我逛的那稻田场,那么一大片,人家怎么种的?咱们这里又四面八方守着河,安上他两盘水车子,还愁车不上水来呀!要不用车,挖了水道,雇上四个长工戽水,也够使的了。赶到收了稻子,一年喝不了的香稻米粥,还剩若干的稻草喂牲口呢!麦子一熟,吃新鲜面不算外,还带管不搀假。要拌个碾转子吃,也不用买。赶到磨出面来,喂牲口的麸子也有了。那豆子、高粱、谷子还用说吗?再说菜,有的是那么两三块大园子,人要种个吗儿菜,地就会长个吗儿菜。除了天天的水菜,到了腌菜,过冬的时候,咱还用整车的买疙瘩白菜,大捆的买王瓜韭菜去作甚么呀?有了面,有了豆子,有了芝麻,连作酱、磨香油,咱自家也就弄了。再说那果木庄子咧,我看你家这块地里大大小小倒有四五个山头子呢,那山上的果子可就不少。鲜的干的,那件是居家用不着的?又那件子是不得拿钱买的?棉花更不用讲了,是说你家爷儿们娘儿们不穿布糙衣裳,这些老妈妈子们哪,小女孩子们哪,往后来俩姑奶奶再都抱了娃子,那不用个几尺粗布喂?"张姑娘听了,悄悄儿合何小姐说道:"说的好好儿的,这又说到二屋里去了。"两个正在说着,只听安太太笑道:"亲家说的这话,可真有理。只是你看我家这些人,那是个会纺线织布的?难道就穿这么一身棉花桃儿吗?"他道:"怎么没人儿会呀?你亲家母就会,他詹家大妗子也会,你只问闺女,他说得不会呀?"张姑娘又悄悄儿的道:"索性闺女也来了。"那张老说得一团高兴,也不管他说甚么,又道:"等着咱多早晚置他两张机,几呀纺车子,就算你家这些二奶奶们学不来罢,这些佃户的娘儿们那个不会?找了他们来,按着短工给他工钱,再给上两顿小米子咸菜饭,一顿粥,等织出布来,亲家太太,你搂搂算盘看,一匹布管比买的便宜多少!再要讲到烧焰儿,遍地都是。山上的干树枝子,地下的干草、芦苇叶子、高粱岔子,那不是烧的?不过亲家你们这大户人家没这么作惯,再说也浇裹不了这些东西。如今你不把这地弄行了吗?将来议租的时候,可就合他们说开了,甚么是该年终供给咱的,按季供给咱的,按月供给咱的,按天供给咱的,除了他供给咱的东西,余外的都折了租子。你瞧,一天比一天进的钱儿是多了,出的钱儿是少了,你家躺着吃也吃不了了,为甚么人家说’靠天吃饭,赖天穿衣’呢!那都讲拿钱买呢?我没说吗?我说话不会耍舌头,这也是在亲家你家,他们底下的伙伴儿们没个吊猴的。这要有个吊猴的,得了这话,还不够他们骂我的呢!"安老夫妻两个听了他这段老实话,大合心意,一时觉得这个乡里亲家比那止于年节八盒儿的城里亲家大有用处。便说:"好极了!这也不是一时的事,我们算一总求下亲家了。"安老爷说着,站起来又给他打了一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