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思来想去,不甘心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。我总不能拿诸如“女性的体毛比男性少,或南太平洋岛上的女性来例假的时间是九岁还是九十岁”这样的结论——我的字迹已经难以辨认了——来充当“女性与小说”这一研究的重大成就。今天我在这里忙活了整整一上午,没有得出任何有价值的、像样的观点,这可真是丢人。既然我无法解决W过去的问题(为了节省时间,我用W指代女性),又何必为W的未来而操心呢?如此一来,向这些绅士讨教纯粹是浪费时间,真后悔把他们的书借来看,即便他们人数众多,学识广博,专门研究女性问题,以及女性在社会各个方面的影响——政治、子女、薪酬、道德。
我越想越沮丧,越想越失落。就在我意志消沉的时候,手下无意识地画了一幅画,只是画画的地方本该像隔壁学生那样写上我的研究结论。我画的是一张脸和一个人的轮廓。这张脸和轮廓的主人是冯·X教授,画中,他正专心致志地创作着他的旷世之作《论女性智力、品行及生理的低劣》。在这幅画中,他样子一点儿也不招女人喜欢。他体形肥硕,下巴宽厚,使得本来就小的眼睛被反衬得更小了。从涨得通红的脸和脸上的表情来看,他正处在一种非常激愤的情绪下奋笔疾书。他用手中的笔猛戳稿纸,仿佛纸上有一只毒虫,即便虫子被一笔一笔杀死,也不足以平息他的怒火,他还要不停地杀戮下去。他如此怒不可遏、烦躁不安,背后一定是有什么原因。我看着这幅画,暗自揣测,问题会不会出在他妻子身上?她该不会是被一位骑兵军官迷住了?这位骑兵军官肯定着一身毛皮戎装,身材挺拔,风度翩翩。或者根据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,当冯·X教授还是个婴儿躺在摇篮里时,就被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讥笑过,因为我猜这位大名鼎鼎的教授肯定从小就其貌不扬,不招人待见。不管出于何种原因,著书立说来证明女人在心智、品行和生理上低劣的冯·X教授,在我寥寥几笔的勾勒下看起来愤怒无比,奇丑无比。做了一上午的无用功,我只能用画画这种无聊的方式来打发最后的时间。然而,就在人们消磨闲散时光、浮想联翩的时候,潜藏着的真理有时就会浮出水面。根据一项还称不上心理分析的心理学基本训练,我发现笔记本上的冯·X教授之所以如此愤怒,是因为我当时在画他时正处于盛怒之中。当我神情恍惚之时,怒火吞噬了我手中的笔。但这怒火从何而来?好奇、困惑、开心、厌烦——今天上午陆续产生的所有这些情绪,我都能一一辨认并且追根溯源。难道愤怒像一条狡猾的黑蛇,蛰伏在其间?是的,这画不言自明,它的确隐藏在诸多情绪之间。没错,引出我心中恶魔的就是那本书、那句话,就是冯·X教授关于女性在心智、品行和生理上比男性低劣的谬论。我气得心率骤增,面颊滚烫,耳根发红。我这个样子虽然看起来非常傻,但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的,谁都不愿被认为天生就比毛头小子低贱——我转头看了看邻座的学生——他脖子上系着预制领带,喘着粗气,胡子拉碴,估计得有半个月没刮了。每个人都有些许愚蠢的虚荣心,这只是人性使然罢了。我一面自我安慰,一面在这位教授怒气冲冲的脸上画圆圈,直到他看上去像一簇被点燃的灌木丛或者燃烧着的彗星尾巴——总之,变成了没有任何人类特征的魔鬼,一把在汉普斯特德荒野的高地上幽幽暗燃的磷骨。我的怒火找到了源头,因此发作完很快就消气了。但疑问仍未消除,这些教授的怒气从何而来,又因何而起呢?只要对这些著作给人留下的印象稍作分析,就能发现,它们总能激起人心中的强烈情绪。这些情绪多种多样:或嘲讽,或感伤,或好奇,或斥责。但常常还有另一种难以察觉的情绪存在,我称其为愤怒。只是愤怒往往会隐藏在内心深处,与所有其他的情绪混杂在一起,从它所引发的反常效应来判断,这种愤怒经过了伪装,复杂而隐蔽,不像在平日我们一眼就能看得出来。